原標題:讓“文物”不怕火煉
被大火燒為灰燼的建筑,,正在用0和1重新攏出形狀。
巴黎圣母院火災過后,,法國政府宣布將對它進行重建,。其中一份重建的希望,就躺在美國瓦薩學院已故建筑歷史學家安德魯·塔隆的硬盤里,。
大教堂損失最為慘重的部位是它的木結構屋頂,,在修復那個90米高的哥特式尖頂時,如果有能夠“精確到幾毫米”的數(shù)據,,無疑會幫助建筑師最大程度地還原大教堂原貌,。塔隆從2011年就已經開始精確測量這座教堂。他記錄的數(shù)據點超過10億個,,生成的模型能夠描述出巴黎圣母院最微小的細節(jié),,包括它的缺陷,誤差只有大約5毫米,。
巴黎圣母院不是唯一被搬進硬盤里的建筑,。在中國,3D打印的兵馬俑可以出現(xiàn)在千里之外的烏鎮(zhèn),,沙漠里的敦煌壁畫能夠投影到上海,。故宮的端門數(shù)字博物館里,當手指從寬7米,、高4米的觸屏“多寶閣”上滑過,,本該在玻璃展示柜后紋絲不動的瓷器和書畫,會在指尖旋轉跳躍,,每一處細節(jié)都清晰可見,。
古老的文物進入虛擬世界,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,,不怕刀斧,,不懼水火。備份如果足夠多,,戰(zhàn)亂和貪婪也無法將它們毀滅,。
歷史在二進制的世界中有了新的模樣
安德魯·塔隆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多年。他收集了巴黎圣母院超過10億個數(shù)據點的信息,,“點”堆成了“云”,,“云”成了3D數(shù)據模型的基礎。巴黎圣母院最終變成了超過70T的數(shù)據。
數(shù)據太過龐大,,甚至無法通過互聯(lián)網進行傳輸,,只能當面交付。2013年到2014年,,一部分數(shù)據被展示過,。而更多的數(shù)據,都存在瓦薩學院的硬盤里,。
此次火災之后,,瓦薩學院院長喬恩·切內特說,如果塔隆的學術研究能以某種方式,,交給那些“將承擔重建大教堂艱巨任務的人”,,將是對這位優(yōu)秀學者最合適的紀念。畢竟,,塔隆“曾為巴黎圣母院付出了那么多”,。
塔隆于2018年11月18日病逝,,直至去世前,,他都在這座有800多年歷史的大教堂中,用無人機上可以360度拍照的球形攝像機進行拍攝,,收集大教堂的全景數(shù)據,,以及建筑細節(jié)圖。
去世后,,他被認為是“將新的數(shù)字技術引入到中世紀建筑空間的考古分析和再創(chuàng)造中”的人,。
新技術的光正越來越多地照進古老的文物。美國的蓋蒂中心將1500張老照片數(shù)字化,,它們記錄了1863年到1915的中國與東南亞歷史,。歐洲數(shù)字圖書館(Europeana Collections)上,超過5400萬條文化資源可以免費查看,,包括圖片,、文本、影音和3D文件,,這些資料來自歐洲3300多家博物館,、圖書館、美術館和檔案館,。匯集整理這些資料耗時8年,,優(yōu)先被數(shù)字化的作品,主要包括歐洲古代的書籍,、手稿,、藝術作品等。
科學家讓歷史在二進制的世界中有了新的模樣。點開網頁,,我們能窩在自己家的沙發(fā)上,,翻閱大英圖書館收藏的570幅達·芬奇高清手稿,瀏覽梵蒂岡圖書館里的7.5萬冊抄本,、8.5萬冊古印本和110萬冊藏書,。我們也能隔著千山萬水欣賞古希臘士兵的頭盔,甚至穿越千年時光,,踏入早已不復存在的拜占庭式城堡,。
敦煌研究院從1993年就開始了“數(shù)字化保護”方面的探索。敦煌30個洞窟中,,10個朝代4430平方米的壁畫,,都展示在“數(shù)字敦煌”的項目中。如今,,敦煌文物的數(shù)據與過去的文獻資料一同匯總成數(shù)字化資源庫,,在互聯(lián)網上向全世界共享。
打開資料庫,,點擊鼠標,,你就能在30個洞窟中全景漫游。帶上VR眼鏡,,敦煌的壁畫就將出現(xiàn)在周圍,。2015年的一場展出展示了莫高窟尚未對公眾開放的220號洞窟。墻壁上因氧化而變成黑色的佛像,,和大多數(shù)人無緣見到的胡旋舞壁畫,,都近在眼前,觀眾甚至能看清壁畫上排簫竹子的紋理,。借助數(shù)字技術,,觀看者能夠隨意放大壁畫上的任何部位。
對文物的數(shù)字化處理并不簡單,。為了重現(xiàn)巴黎圣母院,,塔隆把大約50個激光掃描儀放在這座教堂里,測量每面墻和柱子,、凹坑,、雕像之間的距離,被他記錄到的數(shù)據甚至包括這座老建筑原有的缺陷,。塔隆用“火車失事現(xiàn)場”“一團糟”來形容大教堂的西側,,2015年他告訴《國家地理》雜志的記者,教堂內部支柱是錯位的,。
“(他想)進入建設者的頭腦,�,!彼〉膶W生林賽·庫克形容自己的老師。這位學者最愛的,,就是在老建筑里發(fā)現(xiàn)墻上的小裂縫,、不夠筆直的柱子、甚至是泥瓦匠留下手印的地方,。塔隆的同事提到,,在掃描巴黎圣母院時,他會嘗試爬進任何“能夠進入的空間”,,包括樓梯井,、屋頂和拱頂,“他熱愛這些建筑,,并希望更好地理解它們”,。
塔隆細致的工作,如今成了巴黎圣母院精準修復最大的指望,。在此之前,,游戲公司育碧都在《刺客信條:大革命》里用了巴黎圣母院模型,但網友似乎更信任塔隆,。畢竟,,育碧的巴黎圣母院,曾經把玩家“卡進過墻里”,。
新的技術,,創(chuàng)造了新型的數(shù)字化文化遺產
全世界許多研究團隊都在對各種各樣的文化遺產進行數(shù)據化掃描工作,。塔隆本人掃描過的建筑就有46座,,包括坎特伯雷大教堂和圣丹尼斯大教堂。
除了巴黎圣母院,,法國的凡爾賽宮也有數(shù)字化模型,。近幾年來,這座宮殿的VR工程一直在進行,。人們可以在虛擬的世界里,,踏進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大理石浴室套房。而這部分建筑在近400年歷史中被損毀殆盡,。
凡爾賽宮曾在王朝更迭之時被洗劫,,就連掛毯和吊燈都被拆走,宮殿的門窗也被拆除,,荒廢了40年才被修復成歷史博物館,。與凡爾賽宮同屬世界五大宮殿的故宮,在明朝永樂十八年,,即剛竣工的次年,,就發(fā)生了大火,,前三殿都被焚毀。明末李自成戰(zhàn)敗,,退走前又將紫禁城一把火點了,。直到清朝的康熙三十四年,對故宮的修繕才基本完工,。
很少有古跡能夠完全保持原貌,,多多少少會遇到一些天災人禍。在歐洲,,兩次世界大戰(zhàn)毀掉了許多建筑,。因英王愛德華八世選擇愛情放棄江山而聞名的溫莎城堡曾在1992年被焚毀,5年后才修復完畢,。
2018年,,巴西國家博物館遭遇大火,被燒掉的藏品中包括美洲最早的人類頭骨,�,;馂暮�3天內上傳到維基百科的藏品照片,是之前的十幾倍,。
人類的活動創(chuàng)造了歷史,,也不斷把曾經留下的痕跡抹去毀滅。數(shù)字化技術成了與后者相對抗的關鍵工具,,阻止文化遺產遺址“從人類記憶中被徹底刪除”,。來自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比爾基大學的學者艾哈邁德·登克爾,在一篇文章中討論了重建敘利亞帕爾米拉古城的可行性,。
這座羅馬時期的古城,,因戰(zhàn)火而不再完整。研究者試著從文學作品,、繪畫和游記等文獻資料中,,拼湊出每座被拆毀的寺廟和地標建筑原有的樣子,建立可視化數(shù)據和3D模型,。未來的某一天,,這些資料或許能夠幫助人們,在瓦礫堆上重建帕爾米拉古城,。
“隨著3D計算機圖形,、高分辨率渲染和3D打印技術的出現(xiàn),對過去的重建,,越來越多地以數(shù)字化的形式進行,。這創(chuàng)造了一種新型的遺產——數(shù)字化遺產�,!钡强藸栐谖恼履┪矊懙�,。
數(shù)字文化遺產不只被用于對抗突發(fā)的災難,,更被指望用來對抗自然。大自然的力量不斷擦除前人的書畫,�,?諝馔亢诹吮诋嫹鹣竦哪槪g了拱頂上的磚,,褪去了兵馬俑的顏色,。高塔傾頹,巖壁剝落,,無論多么有棱角的建筑,,幾千年下來,都難免被大自然盤得圓圓潤潤,,只能在虛擬的世界里,,留下曾經美好的記憶。
在數(shù)字化之后,,文化遺產的珍貴性才能凸顯出來
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王之綱曾經策劃過敦煌數(shù)字化藏品的展覽,。在他看來,數(shù)字化技術的另一個優(yōu)勢,,是彌補文物和遺跡在文化傳播上的限制,。出于文物保護的原因,許多博物館的藏品或歷史遺跡并不能常年展出,�,!肚迕魃虾訄D》從庫房中抓出來,展出幾十天,,就必須扶回去“歇息”幾年,。
而在數(shù)字化展出中,濕度和溫度都不是問題,,布展人不需對空氣小心翼翼如臨大敵,。電壓穩(wěn)定網速夠快就有好的觀賞體驗。
“這些知識和體驗,,應該成為大家都知道的顯學,成為人類共同的文化基礎,,而不是少數(shù)人才擁有的事物,。”王之綱說,,“在數(shù)字化之后,,文化遺產的珍貴性才能凸顯出來,而不是把它隱藏起來,,大家都看不到”,。
傳統(tǒng)的展品只能擺在博物館里的玻璃罩下,,數(shù)字化展品卻可以一下推到你鼻尖前。全息投影的敦煌舞女能在你眼前“飛天”,,明清的古巷能夠承接你的足印,。
王之綱的工作,是將數(shù)字化之后的文化遺產藝術化,,“進行藝術表現(xiàn)和藝術表達”,。他需要幫被掃描錄入成數(shù)據的文化遺產,設計出最適合它們的“演出方式”,。
“各種藝術嘗試是在原有文物的基礎之上,,進行延伸性設計,讓文物的展示多了一種在虛擬世界的方式,�,!彼f。
中國古跡遺址保護協(xié)會的尚晉告訴記者,,在我國,,國家級博物館和世界文化遺產,包括故宮博物院,、國家博物館,、敦煌研究院、安陽殷墟等,,數(shù)字化技術能達到國際最高水準,。全國很多省級博物館,比如上海,、湖北,、廣東的博物館,也都在第一梯隊當中,。
但也有一些地方博物館,,由于資金、技術和人力的限制,,數(shù)字化的能力有限,,使我國博物館數(shù)字化的平均水平與國際前沿拉開了差距。
“數(shù)據研究平臺化的形成,,將給博物館帶來符合社會發(fā)展趨勢的改變及隨勢增長的契機,。同時這也將是博物館大數(shù)據建設的一個必然結果�,!鄙虾2┪镳^信息中心副主任劉健在一篇論文中寫道,。
2016年,中國國家文物局啟動了“互聯(lián)網+中華文明”行動計劃,,給一些可行的項目提供資金和資源支持,。陜西歷史博物館,、福建南靖土樓、摩崖造像以及半坡文明的數(shù)字化項目,,都列在這項計劃2018年的名單里,。
數(shù)字化技術正在改變博物館的生存和研究模式,不權要求員工有數(shù)字化理念,,布展也不只有玻璃柜,。連研究者對展品的管理和研究方法也在改變。新的數(shù)字化時代正要挨個闖進博物館的大門,。英國設立了“一個接一個”國家項目培養(yǎng)有數(shù)字化素養(yǎng)的員工,,以推進博物館轉型。加拿大政府也在研究小型博物館的數(shù)字化應用,。
但對即將被重建的巴黎圣母院來說,,即使有數(shù)字化技術的幫助,也不會輕松多少,。僅僅有安德魯·塔隆的模型仍然不夠,,建筑師還得參考歷史上每次修復這座老建筑時留下的資料,翻閱數(shù)百年來的測量數(shù)據,、圖紙以及照片,。
去世之前,塔隆已經看到老教堂露出的那些年久失修的端倪,,并為此憂心,。這位美國學者曾嘗試募集資金,幫助修繕巴黎圣母院,。在2017年的一段視頻中,,他沿著巴黎圣母院的屋頂漫步,指著正在風化的石像,,以及因潮濕空氣而損壞的石頭說:“所以,,我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片石頭森林正在遭受痛苦,它們需要一些關注,�,!�
潮濕的空氣還沒來得及把老教堂怎么樣,塔隆沒能料到的是,,自己去世還不到半年,,那座他曾經記掛的美麗建筑,就被一場大火吞沒了,。